钟振振博士 1950年生，南京人。现任南京师范大学教授，博士生导师，古文献整理研究所所长，清华大学特聘教授。兼任国家留学基金委“外国学者中华文化研究奖学金”指导教授，中国韵文学会荣誉会长（原会长），全球汉诗总会副会长，中华诗词学会顾问，中央电视台“诗词大会”总顾问、《小楼听雨》诗词平台顾问、国家图书馆文津讲坛特聘教授等。曾应邀在美国耶鲁、斯坦福等海外三十多所名校讲学。
钟振振教授答疑信箱（473）
朱祖谋《齐天乐》（幽花一瞑秋如梦）词解读（8）
齐天乐
展开剩余76%[清末民初]朱祖谋
幽花一瞑秋如梦，恹恹翳灯笼帐。泪匊冰绡，愁量锦瑟，香咽纤魂还傍。凄风自颺。卷叶叶罗衣，冷熏空桁。谁侣雏莺，梦游分影夜江上。〇多情最怜小玉，结连环短佩，仙步来往。旧月钩阑，残云镜盝，供得闲人惆怅。孤欢半强。任落拓江湖，楚腰慵唱。起玩凉星，沸帘筝线响。
网友知畏斋：钟教授您好。这首词看不清，特向先生求教。
钟振振：什么地方不懂？
知畏斋：您这么一问，我似乎哪里也不大懂了。反复读了几次，一直是如下感觉：上片前三拍，似乎是写灯下对花而伤其凋落的过程。歇拍没看明白，不知“雏莺”所指代，转身甚急。下片前二拍，似乎怀念一段情缘或逝去的美好时光。上下片是如何逻辑贯通的？
钟振振：（接上期）〇起玩凉星：“起”是起床。“玩”是玩赏。
“凉星”，星光是冷光，故称。此语至迟南朝梁时已有之，梁元帝萧绎《山水松竹格》文曰：秋毛冬骨，夏荫春英。炎绯寒碧，暖日凉星。
然而，在此后一直到明代的古诗词里，笔者都未曾见过“凉星”的用例。清代诗词里虽有用例，但也不多见：
张埙《花时阴晴不一杂有咏怀总题曰看花诗十四首》 其六曰：凉星纵然明，孤萤出木末。
又《满庭芳·取道虎邱饯者追舟相送三十里明灯置酒醉中书满庭芳词赠别》词曰：宿雾连畦，凉星压市，金阊亭下离人。
张云璈《摸鱼儿·晚泊阊门》词曰：隔重闉、万家灯火，凉星照水无影。
姚燮《自新桥至安德驿道中杂诗四章 》其三曰：柳塍疏火收茶市，荻栅凉星罥网船。
又《晓发锡山戏书所见二章》诗其二曰：凉星七月朝，疏柳百花桥。
周树模《李伯虞侍郎左笏卿侍御夏夜斋中小集》诗曰：夜静月魄生，凉星堕疏鬓。
“凉星”一语的用例之所以不多见，或许是因为它有个更具有竞争力的同义词——“寒星”的缘故。这是题外话，一笔带过，兹不赘述。
〇沸帘筝线响：“沸帘”一语，古文献中未见用例，当是朱祖谋的新创。其语义，可参考以下诸例而定：
明·吴子孝《桃源忆故人·赠杨献甫》词二首其二曰：园林寒尽春犹未，帘下管弦声沸。
清·丁耀亢《念奴娇·金陵卜居》词曰：试看茶馆充衢，酒帘匝地，一庀笙歌沸。
薛敬孟《走马灯次叶霞丞韵》诗八首其四曰：笙歌长沸夏侯帘，簇出玉騧后队瞻。
沈大成《冬夜集汪蘅圃艺芳书屋四绝句》其一曰：彩树转灯丝管沸，不知帘外晓霜寒。
相似的语境，朱祖谋压缩、凝练成“沸帘”二字，具见其烹字炼词的功力之强，迥不犹人。
“筝线”，当指筝弦。此语在古文献中，亦极为稀罕。笔者仅见两例。除朱祖谋此词外，尚有清·樊增祥《满江红·代和》词曰：新梦都随筝线断，故情那逐扇纨移。
樊增祥与朱祖谋为同时代人，仅比朱祖谋年长十一岁。故无法判定二人孰为原创，孰为因袭。或者不约而同，亦未可知。
以上二句，时、空又切换到当前，回注开篇。开篇是夜，词人独卧于床帐之中；篇末谓“起玩凉星”，可见词人彻夜失眠，凌晨即起床怅望星空。
笔者在解说上片“梦游分影夜江上”句时曾推测，作这首词时，词人可能正孤身一人乘着轮船在长江上航行，故忆及昔日与伊人相伴，同宿江上的情境。如果这推测可以成立的话，那么“沸帘筝线响”当是说，邻舱有富贵人家挟妓为长夜之饮，此时尚未结束，舱内筝响沸帘。词人之孤寂，他人之欢乐，适成鲜明的对比。得邻舱他人“沸帘筝线响”之欢乐作为反衬，则词人“起玩凉星”之孤寂，就显得更加凄凉了。
（未完待续）
作者/钟振振 编辑/冯 晓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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